德胜洋楼：“高尚”成长
日期：2013-12-02 来源：博士德
对于位于苏州的一家建筑公司的员工来说，一年中的绝大部分日子是忙碌而充满秩序的。每天早晨6点半，被称为“波特兰小镇”的公司小区就有行政人员开始打扫卫生。擦灰尘的人除了每天擦门窗之外，还要把园区内所有办公楼和住户的信箱、路牌擦拭一遍。室内清洁甚至达到了五星级标准。卫生间镜子和水龙头闪闪发亮，一丝水渍和头发丝都没有。
办公楼其实是一个大的咖啡馆，花草葱茏，氤氲着馥郁的咖啡香气。董事长和总经理没有单独的办公室，都在咖啡馆里工作。
而分布在全国各地的建筑工地上，工人宿舍中“找不到一张扑克牌”，所有的工人被要求“每天至少刷牙一次以上”、“勤洗澡勤换衣”、“最好常备口香糖”。
除了这些令人神清气爽的风貌之外，该公司还有令人心动的福利：
公司给没有住房的员工提供免费宿舍；员工一日三餐在公司食堂就餐只需5元钱；自动贩售机里的饮料1元钱一罐；公司理发室提供5元/次的理发服务；鼓励员工学车，公司报销一半学车费用；领到驾照之后可以向公司借车使用，费用是20元/天；公司给所有员工都购买了商业医疗保险和商业养老保险。
该公司号称拒绝商业贿赂，“决不同流合污”。
所有职工报销不需要领导签字，员工家有急事可以立即向公司借钱，借款额度高达十几万元。
该公司只有一个销售员，为了保证质量，不得不推掉许多订单。
公司的人员流失率很低，大部分员工都工作了5年以上，工作10年以上的也不少见。
……
看上去有点像个乌托邦，这是真实的企业吗？
高尚源于知止
这的确是一家真实的中国公司—德胜（苏州）洋楼公司。公司成立于1992年，专门从事美式木制别墅建造。年销售额4亿～5亿元，员工不到1 000人。目前，它占据了国内木结构别墅70%以上的市场份额，但始终固守本分，决不贪大求全，随便扩展业务。尽管国内房价“涨”声不断，但10多年来，德胜对客户的报价一直是4 950元/平方米，纹丝不动。
我与董事长聂圣哲的第一段对话如下：
“为什么不迅速扩张、做大，然后上市呢？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谁说一定要上市？我们只要做强，做精，不想做大。”公司董事长聂圣哲说，“我要做瑞士名表那样的企业。”
“即使不想做大，也要尽可能多地盈利。你们一直不涨价，福利又这么好，难道不考虑利润？”
“你错了。公司没有副总裁之类高管，只有一个销售员，没有营销费用，管理成本很低。至于福利，那都是花小钱办‘收买人心’的大事。而且我们一直在进行技术革新，压低成本。”聂圣哲坦承道：“公司保持20%～25%的利润率就可以了，没必要赚太多。活得快乐最重要。”
看到记者一时语塞，他进而举例说，即使在美国，上市公司也只是特例，更普遍的企业形态是中小企业，固守本分，自得其乐。海洋生态圈中有庞大的鲨鱼，也有很多快乐的小鱼。“我就想做一条乐在其中、体魄强健的小鱼。”他总结道。
这是一家“知足”、“知止”的公司，在现今中国的环境中十分鲜见。老子《道德经》有云：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持盈保泰，长生久视之道。有了这样的心态，这家公司比那些急着要做大、引资、上市的企业要优雅和从容了很多。它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快乐地运转着，不慌不忙，诚实做事，琢磨着人性和管理的互动，自然而然成就了一家高尚的公司。
一切看似简单，但绝不简单。至少有三个谜团需要解开。
解谜一：不搞商业贿赂，怎么接到业务？
在德胜，公司规定，公司员工不得接受供应商和客户20支以上的香烟、100克以上酒类礼品，以及20元以上的工作餐，违者属于谋取非法收入，一经查实立即开除。所有供应厂商、客户在首次洽谈供应业务时，就要签署“禁止回扣同意书”，德胜人力资源部会向所有约200家供应商和客户寄发反腐公函及反馈表，每半年一次，雷打不动。对于其中至少10%的供应商，德胜公司还定期派专人上门调查或暗访采购员的品行操守。
这么严格地不搞商业贿赂，在业内似乎很难接到业务。聂圣哲却坚信口碑营销，称“德胜在营销上从不主动出击”。那么，德胜的口碑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呢？
德胜公司的施工质量达到了苛求的地步。所有建筑工人，人手一本80页的《美制轻型木结构操作规程细则》，从地基与基础、主体结构及装饰、水电安装、燃气管道安装、油漆喷涂等五大方面逐一作了非常详细的规定。一个小细节是，德胜所造的楼房中，所有拧好的螺丝钉里的螺纹必须呈现出一个端正的“十”字，而绝不能是“X”。所有插座上的“一”字螺丝，凹纹也都必须整齐地一字排列，不能有歪斜。工地有督察员随时巡查，发现问题马上整改。
德胜公司承诺客户，别墅出现的所有问题，24小时内必须给予解决。为了做到这一点，公司仓库备有大量库存（包括房屋内的白电、洁具、橱柜等），而且严格遵循“就近原则”，所有工程项目必须在公司五大基地（上海、北京、南京、杭州、成都）的500公里范围之内，以确保响应及时。
公司接待部副经理金建峰回忆说，前几年因为市场太好，公司也曾试图扩张。当年的建筑工人一度达到800人之多。“但管理问题接踵而至，施工质量出现问题，售后服务跟不上。公司发觉后很快收缩战略，保持原来的规模，小幅增长，不再迅速扩张。”
我们从一件颇为有趣的小事可以看出这家公司对质量管理的重视。某次，德胜一个建筑工地上新进了一批材料，材料已经由公司一位领导检验样品合格后签了合同。督察员姚百灵在检查时，发现其中有一些不合格材料。他立即叫大家不要卸车，准备退货。但工地负责人坚持认为施工期限已经很紧，再拖下去就不能如期完工，要求先卸一车下来，剩余的货不卸，再派人到供货商那里重新验货。姚百灵坚决不同意，双方发生了激烈争吵。最终这批货没有使用，供货商重新更换了货品。聂圣哲听闻此事后，认为应该大张旗鼓地表扬姚百灵。他灵机一动，叫人锯了一段塑料管子，将奖励姚百灵1 000元的公告卷好塞到管子里，派专人专车，像钦差大臣送“圣旨”那样送到工地。“钦差大臣”当着所有人员的面前庄严地宣读了表扬公告，并当场发给姚百灵奖金红包。
质量过硬，使得这家在木结构领域报价最高的公司常年订单不断，以至于不需要主动推销，公司常年只有一个销售员的传统维持了下来。
解谜二：报销不用领导签字，怎么杜绝员工作假？
德胜公司最为外人称道的一条是,财务报销不需要领导签字，员工自己填写单子之后到财务处领取钱款即可。这是怎么做到的？
首先，任何人在报销前都必须认真聆听财务人员宣读《严肃提示—报销前的声明》：
“您现在所报销的凭据必须真实及符合《财务报销规则》。否则都将成为您欺诈、违规甚至违法的证据，必将受到严厉的处罚并付出相应的代价，这个污点将伴随您一生。如果因记忆模糊而自己不能确认报销的真实性，请再一次认真回忆并确认凭据无误，然后开始报销，这是极其严肃的问题。”
无论是谁，报销了多少次，都必须听财务人员宣读这段声明。宣读的时候，财务人员和报销者均神情严肃，仿佛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很多第一次报销的人会凭空生出一种紧张感，一些人甚至把单据拿回去再次审核后才来报销。
不过，寄希望于“朗读声明”来杜绝发票作假显然太过天真。其实，报销不签字需要十分复杂和细致的管理工作。德胜公司专门就报销问题建立了一套“个人信用分析系统”，以此分析员工的报销行为。这套系统可以从员工的报销单据中分析出真实性以及费用发生的必要性，还可以通过一些方法分析员工的报销习惯，进而对异常情况进行预警。同时，员工的信用情况都会记录在系统中。信用记录十分重要，德胜公司可以根据一个员工的信用度，确定他在公司的借款额度，信用度高的员工甚至可以借款十几万元。
为什么要坚持报销不签字的制度？聂圣哲有一个十分奇特的“自己负责”理论：报销费用是真实还是作假，这纯属个人信用问题，应该由个人承担责任。报销让上级签字，实际上是委托上级来担保下级的个人信用，这是不合理的。
报销不签字只是一个侧影，它反映了这家公司精细化管理的到位。在德胜公司，管理已经深入每件小事，所有事情必须按照程序来：
所有车辆进出波特兰小镇，保安在放行的同时都会说一句：“园区里有孩子，请小心驾驶。”一辆车哪怕一天进出小区20次，他也每次都这么说。
清除垃圾的人在往垃圾筒里装垃圾袋的时候，要先用水把垃圾筒壁打湿，这样垃圾袋才会服帖地贴在垃圾筒边沿。
办公桌上，记录本上的笔永远呈45度角放置；所有行政人员的动向、所有车辆的使用和预约情况必定在前一天下午5点钟之前上报，然后汇总成表格张贴出来。
德胜公司有一个程序中心，负责把所有工作程序写成文字和细则，同时提醒各部门执行程序，并监督程序是否执行到位。大到施工流程、小到化粪池多长时间吸一次粪，空调吸尘器多长时间清理一次，屋顶的鸟粪怎么清扫，全部都流程化地管理起来。而且，每年还会不断新增一些新的程序。譬如某次苏州下大雪，园区内一些厂房因屋顶积雪而被压塌。程序中心在事后就要总结，多厚的雪会损坏屋顶，用什么样的支撑材料，要多少，怎么支撑？然后写成雪灾预防程序以备下次使用。
这就是报销不签字的奥秘—精细化管理把所有的事情都纳入了某个可控范围，作假也作不了大假，而且很容易被发现，得不偿失，还不如诚实做人，踏实做事。
“中国人往往聪明过头，喜欢走捷径，玩小聪明，这都是我们要坚决抵制的。”聂圣哲说，“‘机械做事’是中国员工难得的优秀品质。”
解谜三：骨子里的高尚如何培养？
2009年11月25日是西方的感恩节。德胜的员工聚集在公司小区里的一块开阔场地上召开茶话会。他们表演节目，互致感谢，互赠礼物，歌声不假修饰，甚至有些跑调，但每个人脸上的笑容却十分灿烂。
当天，分布在苏州、上海、北京、成都等地的工地也都停工半天，在当地举办类似的感恩茶话会。公司还为每个人准备了一份礼物，大家可以赠送给自己想感谢的人。
对于这家公司来说，另一个盛大节日是西方的圣诞节。在那一天，公司专门在苏州吴宫喜来登酒店举行圣诞晚宴，款待所有工人。据说一开始，喜来登的工作人员担心“这么多民工拥进酒店会不会造成混乱”，但后来他们发现，这家公司的农民工“都穿着西服，打着领带，举止文明，很有教养”，悬着的心也就渐渐放下。如今，全员到喜来登过圣诞的习惯已经在德胜公司延续了4年。
除了精神层面的肯定，在德胜，普通木工一年的收入能达到6万～7万元。除此之外，工人们吃住的花费很少，也不用担心催讨工资，还能够体会到在其他公司享受不到的尊严感。他们很满足。不久前，德胜公司和安徽休宁县第一高级职业中学合办了一所木工学校，所有毕业生都被冠以“匠士”的头衔。
“我就是要让他们有自豪感，做人有尊严感，对自己的职业有荣耀感！”聂圣哲说。
自豪与感恩只是这家公司文化的一部分。“诚实、勤劳、有爱心、不走捷径”这四条价值观，被悬挂在公司的办公室里供人铭记。
如果说这些价值观是聂圣哲本人的人生哲学的话，那么它是如何植入到员工内心的？
诚实 在德胜，员工可以打免费长途电话，可以免费领取药品，可以开公司的车办私事，但全都必须登记。2007年3月，一位员工使用公司车办私事没有登记，公司对他进行了公告批评，并处罚金100元。德胜以这样的方式持之以恒地教育员工要诚实守信，不因恶小而为之。
而另一个细节是，由于公司给某员工的出勤记录少记了，人力资源部特地给这位员工写道歉信，不仅补回原来少记的工时，还赔偿他10%的金额以示歉意；员工主动提出公司错给自己多记工的，还会被奖励多记部分的20%。
德胜公司经常发布公告，表彰那些不作假的员工。一个员工发现工资多发了248元，主动交还会计，公司立刻给他退还钱款的50%作为奖励；2005年，一位叫姚剑平的员工在北京工地登记运土车次，运土司机提出要他多记20车，每车给他支付50元报酬，被姚拒绝了。后来那家运土公司的老板多次遇到德胜员工这样的举动，颇为感动，就告诉了德胜的另一位员工，此事传开后，公司发布公告，奖励姚剑平1 000元。
爱心 爱心文化体现在日常的点滴中。公司规定，职工发现身体不适必须马上请假，否则将被罚款50~100元；连续工作一年以上的员工，每年可以代表公司招待家庭成员一次，费用不超过600元；每年可以代表公司向正在上学（从小学到大学）的孩子赠送一件价格在200元之内的礼物。
2006年，一位工人因为煤气泄漏爆炸，全身90%的皮肤被烧伤，医院认为已经没必要抢救了。但公司坚持对他进行救治，并让这位工人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为此付出了400万元的医疗费。如今，德胜公司每个月都给受伤工人的母亲支付工资，帮助她照料儿子生活。
勤劳和不走捷径 员工在工作时间内必须满负荷工作。如果你累了，可以在咖啡馆里喝杯咖啡，或者走到室外抽根烟，但绝不允许“磨洋工”。员工在工作时间不能谈论与工作无关的话题或唱歌吹口哨，违者每次罚款100元。不过总体而言，每年因不能满负荷工作而受处罚的人不到员工总数的1%。
德胜提倡一种“无边界劳动”—所有人必须随身携带工牌、笔记本和笔。任何人接到客户提出的问题，无论是不是自己的分内事，都必须写下来，第一时间告知相关人员。看到或想到公司的什么问题，都要及时记录并转告相关人员。一旦忘带这三样东西就要接受处罚。
门卫值班员很闲吗？在没有人进出的时候他在干什么？他会打扫周边的卫生，站在凳子上擦岗亭的玻璃。
保安很闲吗？巡视无事的时候他在干什么？他会顺便捞掉水面的落叶，把参观样板房的客人脱在门口的鞋子摆放端正。
“在我们民族的文化中，一直都有种蔑视劳动的糟粕，奉行不劳而获。我希望大家从不劳而获的思维方式中走出来，变成一个劳动的敬畏者。”聂圣哲总结说。高尚源于细节，德胜管理的本身实际上并没有太多的奥秘。而恰恰由于做到了快乐劳动、真诚待人、严于律己，聂圣哲和德胜的员工们才得以享受到作为“企业人”的满足。